星期四, 8月 16, 2012

佳文轉載:從「微額信貸」到「生計金融」

林深靖

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沒有頒給國際政治、外交上的頭面人物,而是將桂冠授予在孟加拉創辦「微額信貸」的經濟學者尤努斯(Mohammed Yunus)和他一手培植的鄉村銀行(Grameen Bank),其意義十分重大。

這證明西方的主流價值裡,已經將貧富差距的問題提升到核心的位置,「扶貧」工作已是刻不容緩。尤努斯在一百九十一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,挪威諾貝爾委員會的評選說明是這樣的:「若是無法讓眾多的人們脫離貧窮的處境,那麼,要獲得持久的和平根本就不可能。」在恐怖主義讓西方國家風聲鶴唳的今日,他們終於認定,貧困是暴力與憤怒的因子。


尤努斯今年六十六歲,他於一九七四年放棄在美國的經濟學教職,回到祖國孟加拉,當時孟加拉正面臨嚴重的飢荒。他在大學任教並常帶領學生下鄉調訪。有一回,在一個叫做喬柏拉(Jobra)的小村子裡,他遇見一位以編製竹椅凳維生的女性蘇菲亞(Sufia Begum)。蘇菲亞家貧如洗,必須借錢購買編竹工具,卻也因此受到債主的重利剝削,勞力所得幾乎全部進入債主的口袋。尤努斯認為這樣的現象極不合理,於是他要求學生在村內進一步查訪,結果發現有四十二位與蘇菲亞同樣的案例,而他們所借貸的款項,若以美金核計,總共也不過二十七美元。尤努斯於是自掏腰包,拿出二十七美元借給村人,讓他們還清債務並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生產工具。他意外的是:這些村民很快就有了盈餘,並把錢還給了他。

尤努斯從此對窮人深具信心。他認為,窮人普遍有脫貧、翻身的意志,有素僕而堅定的誠信與尊嚴,只要適時提供他們必要的財務需求,這些即使是相當微薄的款項,對他們而言,就有可能成為翻身脫貧的槓桿。於是,他用個人的力量募集資金,成立了一個專門為窮人提供微額貸款的銀行。這種另類的金融機構剛開始屢屢遭到孟加拉政府的刁難,直到一九八三年,尤努斯的窮人銀行才正式獲得官方的認可。迄今,鄉村銀行已有一千四百家分行,服務的範圍超過五萬個村落。自創辦以來,鄉村銀行貸出的金額高達四十六億九千萬美元,還款率接近99%。

尤努斯在孟加拉的成功經驗不斷往外擴展,目前已有四十幾個國家正在推行這種微型金融的模式。在亞洲地區,中國、印度、菲律賓、越南都已有為數不少的微型信貸業務機構。就全世界的範圍而言,已有六千萬以上的窮人使用過微型信貸。

當然,創立窮人的銀行並由窮人來管理的概念,基本上並不新鮮。早在十九世紀,就有多位社會主義先行者有過這樣的念頭,當時也的確成立了不少基層人民的合作社或互助機構。然而,對於一窮二白的人而言,要真正找到可以讓他謀生營利的工具,其實並不那麼容易。尤努斯不是社會主義者,他基本上還是相信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制度,認為自由市場可以讓一個世代的企業經營長才浮現出來。只不過,他指出:「西方世界對於資本主義的定義過度狹隘,在當前的制度之下,一個人要非常貪婪自私才能夠出人頭地。」因此,他認為,企業的經營不能淪為個人的金錢遊戲,而應該更注重集體的、公共的福利,這一部分,是西方的教育體系所欠缺的。

尤努斯因此盼望在新世代中培養出利他主義的領導人,也極力說服西方的大學來共同完成他的意願。果然,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已爲他設計了相關的系列課程。

在尤努斯的努力之下,「微額信貸」已經成為聯合國、世界銀行、國際貨幣基金會(IMF)等國際組織扶貧規劃的主流。尤努斯的基金會位於紐約豪華地段,來自全球各地的捐款不斷湧入。微額信貸成為一種風潮,早在一九九七年的「微額信貸高峰會」上,大會就承諾要將貸款的服務普及到一億個家庭,尤其是婦女。高峰會係由希拉蕊‧柯林頓主持,當時,他的丈夫還在美國總統的職位上。美國第一夫人帶頭推動微額信貸的全球化,其受重視的程度不言可喻。其實,也就在這一年,柯林頓本人已預言孟加拉的這位「微小銀行家」有可能獲得「諾貝爾經濟學獎」。雖然尤努斯後來戴上的是和平獎的桂冠,他其實早在十年前就已是國際名流爭相吹捧的對象。

爲了鼓勵並以微額信貸為基礎的扶貧策略並擴大其規模,聯合國特意將二○○五年訂為「微額信貸年」。同年十一月,在曼谷一家頂級的飯店中舉辦了兩天的研討會,主題是「培力草根經濟:為了成長與幸福的微額信貸」(Empowering the Grass-Roots Economy:Microfinance for Growth and Happiness)。這樣十足主觀與樂觀的題目,證明國際主流社會早已爲微額信貸業務戴上了桂冠。會場飯店房間每晚是兩百五十美元,一個人一夜的住宿費就將近尤努斯貸出的第一筆款項的十倍。

那麼,微額信貸真的可以做為根除貧窮的靈藥仙丹嗎?微額信貸果真可以讓窮人翻身,可以促進經濟和社會的共同發展嗎?

印度學者馬哈建(Vijay Mahajan)投入微額信貸工作二十餘年,他對聯合國、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過度誇大微額信貸的功效有所保留。馬哈建根據個人的實際觀察,提出幾點看法:

一、 貸款是窮人最需要的金融服務嗎?不!他指出,窮人最迫切需要的其實是保險和儲蓄。

二、 微額貸款是「微型產業」成功的保證嗎?不!微型產業的創立和成功,微額貸款是遠遠不足的。

三、 窮人真的希望創立自己的生產事業,成為自雇經營者嗎?不!即使窮人對於擺攤設點等小小生產事業感到興趣,他們也寧願是擁有固定薪金之餘的第二份工作。越是窮困的人,越是希望擁有穩定的工作、固定的薪水。

四、 微額貸款主要是提供給位於貧窮線以下的窮人嗎?不!事實上,微額信貸的客戶,絕大部分是貧窮線以上的人,也是這些客戶讓辦理微額信貸的機構得以長期維繫。

五、 辦理微額信貸的機構最後可以達到財務的平衡?不!根據「扶貧諮詢集團」(CGAP,Consultative Group to Assist the Poor)的調查,只有1% 左右的微額貸款機構得以真正達到財務平衡的目標。也就是說,目前全世界約一萬家經營信貸經營者當中,只有一百家有長期維繫的基礎。服務窮人和永續經營之間,其實很難兩全。

馬哈建也提到,雖然印度發展出全世界最龐大的微額貸款計畫,有兩千四百
萬婦女曾經申貸,但是,借貸金額平均約兩千盧布(四十五美元),這樣的金額要讓一個家庭「脫貧」,談何容易?他因此建議,如果真正要達到脫貧和發展經濟的目的,要從微額信貸過渡到「生計金融」(livelihood finance)的思維,也就是說,整個脫貧計畫應該是一個「包裹」,包括儲蓄、短期和中期的借貸、保險(醫療險、穀物險、牲畜險等)、基礎設施基金(電力、通訊、交通等)、加強與「人的發展」相關的投資(健康、基礎教育、職訓等)、注重農業部門的發展並開發農產品市場。

在「生計金融」的整體規畫之下,脫貧的手段必須更多元、更有效,微額信貸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項目,不宜過度誇大其功能。尤其是,許多第三世界國家把微額貸款視為救難脫貧的主要途徑,反而忽略了政府應該扮演的角色,忽略了經濟發展是必須依賴國家政策的整體規劃。聯合國、世界銀行等國際機構花大錢、發大願,無遠弗屆地支助、推廣微額信貸,甚至在宣傳上,稱頌微額金融的普及是「借貸希望」、「借貸未來」,這反而讓許多國家的政府利用民間組織的微額信貸服務,來做為當權者卸責怠惰的藉口。以微額信貸的創始國孟加拉為例,將近一億五千萬的人口當中,迄今依然有80% 的人生活在貧窮線以下,農民、工人被跨國企業和在地資本家剝削、欺凌的慘狀,這二、三十年之間,不僅未見改善,反而變本加厲。那麼,尤努斯在孟加拉辦理微額信貸的成績,究竟要如何來估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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